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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不倒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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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不倒翁

璧青今夜也真是忙碌不已。

先跑了一轉寫雲居, 而後又被少師大人使喚去打一盆溫水進屋。

聽聞此令,袖丹拉拉她的衣袖,悄聲道:“你覺不覺得少師大人和咱們郡主之間不太對勁?”

璧青無奈搖搖頭, 制止她:“你又在胡說了, 大人和郡主是師兄妹,哪有什麽不對勁。我要去打水了,你且去忙你的。”

可是待她端著銅盆進屋, 忽然有些察覺到袖丹所說的不對勁是為何意。

郡主臉色紅得不太自然,眼眶也有些微發紅, 默默抿著嘴背對少師大人坐在一側椅子上, 聽見她進來, 只不過匆匆看了一眼,就慌忙挪開視線。

少師大人端坐在書案後的梨木椅上,一手持著信箋,極是聚精會神,毫不被這動靜幹擾。

只有略微放松的唇角, 洩露了一絲他此時的心情。

“郡主,水來了,奴婢服侍您盥洗。”她不敢再看, 只做不知, 對溫憬儀道。

溫憬儀抿著嘴站起身來,走到那銅盆前, 展開蜷縮著的右手。

縱然以璧青素來的沈穩, 此時也不由吃驚:“郡主的手怎會如此?”

那瑩白指掌上, 染透了烏黑墨漬, 已經滲入掌紋之內。

溫憬儀搖搖頭不欲多言,她便不再問, 只拿起溫憬儀的手放入水中,用軟帕一點點擦拭洗凈。

“回去後早些歇息,明日帶你去後山轉轉。”宣晟正提筆而書,心有旁騖毫不幹擾,尚有餘心叮囑。

只聽溫憬儀“嗯”了一聲,璧青忍不住擡起頭看向她。

那聲音裏,分明有難以抑制的顫抖。

收拾完畢,溫憬儀頭也不回地待著璧青出了正堂,她身後,宣晟頓住筆,擡頭看向她離去的方向,俊朗眉目上隱含笑意。

書案上,兩只不倒翁相靠,依稀還留有方才搖來晃去的餘韻。

宣晟不禁拿起來端詳。

這不倒翁出自他手,可此時再看,卻和當初的模樣有些許不一,應是心境不同所致。

回寫雲居的路,溫憬儀走了數遍,卻沒有一次如今日這般慌不擇路。

“郡主當心!”壁青和袖丹幾乎要跟不上溫憬儀的步伐,二人越看越生疑,只見她捂著臉無聲前行,幾乎要朝著那藏匿在暗處突兀橫生的石頭上直直撞去,慌忙出言提醒。

溫憬儀猛地剎住步伐,細細喘息。

可只要她一停下,方才在書案後發生的事情就會反覆湧入腦海,攪得她頭腦一片混亂。

每次都是這麽霸道不講理,把他一貫的朗朗明月氣度全部拋卻九霄雲外,這次更甚,竟然將她按在書案之上……

那書案生硬,硌得她腰疼,偏生雙手被牢牢鎖於頭頂,除了無力經受,整個人全然動彈不得,叫她好生領略了一番何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。

原來判錯案的代價竟然如此之大,她今後再也不當這該死的推官了!

郡主面上神色變幻莫測,似喜似怨,含羞帶怒,一旁二人相互交換眼神,誰都不敢吱聲。

這註定是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一夜,溫憬儀躺在床上,卻浮思連翩,一時想到今晚發生的一切,一時又想到那一對不倒翁。

彼時宣晟將她抱在懷中,輕語的氣息拂過她耳旁,炙熱灼燒:“師父可沒那個閑情逸致打磨兩只一模一樣的不倒翁,你這小沒良心的,若我早知今日被你倒打一耙,當初就不該花一整日的功夫做這小玩意,讓你哭壞了事豈非容易。”

竟然是師兄所制!

溫憬儀欲哭而無淚,只覺從前欠下的債果然數不勝數,而今這討債鬼來討起債來,倒比那街上的閑幫無賴還要混不吝些,害得她有苦難言。

山水清音堂內,宣晟猶在把玩著那對不倒翁。

其中一只的折舊痕跡稍明顯些,細節處的點漆已經有了磨損。

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黃木上以墨漆和丹砂點出五官,繪制出令人忍俊不禁的表情,怪不得溫憬儀對此愛不釋手。

他當初做第一只不倒翁時,可謂不情願至極,若非以一貫的嚴格要求約束自己,恐怕也只會草草了事。

昔年溫憬儀初來乍到,前頭幾日還顧忌著教養嬤嬤的規矩,不敢太放肆。後來師父出面,寫了信回宮,顯聖帝便命這些宮內來的侍婢與守衛全數撤回,她算是徹底得了自由,整日在莊內橫行無忌,肆意游玩,將個雲浦山莊鬧得人仰馬翻。

不是把那開得正好的杜鵑花禍害了個幹凈,就是四處游蕩著找山菌做煲飯吃,時而去山溪裏戲戲水,時而摘些花草編花環。整日沒個消停,混得全無剛來時的皇家郡主模樣。

可是十日二十日的新鮮與快活,終究會慢慢淡去,她漸漸地便開始思念晏京、思念父母。

宣晟終日要替她收拾各種爛攤子,焦頭爛額忙得沒空好好讀書練字,奈何師父總是放縱,不願拘束她,宣晟只能暗自對這貪玩的郡主厭煩不已。

好不容易看她興致消退,變得無精打采,不再給他惹些事出來,宣晟心中十分慶幸,將自己關在書房內很是惡補了一番落下的功課。他甚至默默祈禱溫憬儀可以一直這麽消停。

誰知師父見了她怏怏不樂的情形,轉過頭便對宣晟下了命令:“多帶你師妹出去玩玩,讓她快活些,小小年紀的,整日愁眉苦臉像什麽話。”

徹底劈碎了宣晟心中最後的那點兒僥幸。

宣晟實在不能理解師父的用意。

師父師娘歷來崇尚清凈自然的黃老之道,因為不願攪入世事紛爭,更是選擇搬到這偏僻冷清的雲浦山上來避居,又怎麽會忽然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郡主改了性子,要想方設法逗她開心了?

可是師命重如山,宣晟也只能咬著牙答應下來。

然後更討厭溫憬儀了一點。

那時候他也才是垂髫之齡,心中的喜惡流露都出自於下意識,不講道理。

有時候想起來,他也會深感委屈。明明從前師父對自己的要求十分嚴格,怎麽到了永嘉郡主身上,那些嚴厲規矩便都全改了?對溫憬儀的寬容,不,甚至是縱容,可謂是前所未有。

但想法歸想法,宣晟是個言出必行的人,既然答應師父,便認認真真地開始琢磨起如何討小師妹開心。

不倒翁的擺件正是那時候宣晟的作品。

他去山下小鎮買東西,看見攤子上擺著這東西靈巧可愛,只是做工有些簡陋,怎麽看也不像那個花裏胡哨的小郡主會看得上眼的東西。

雖然在心中暗自不屑她矯情講究,但他做事的原則是不做則已,要做便要做到自己滿意,於是便花了一下午功夫細細打磨、點漆,終於做出了一個精致的不倒翁擺件來。

那日溫憬儀哭鬧不休,就是要找她的乳母。

黃摯笑瞇瞇地帶著面色嚴肅的宣晟站在房門外,對她道:“青兒,你看看,這是什麽好東西?”

溫憬儀霎時收了哭聲,圓睜著淚珠瀅然、眼皮紅腫的大眼睛,一抽一抽地看向他們。

她那時臉上驟然放射出的熠熠神采,宣晟至今也難以忘記。

黃摯答應了徒弟,不說出做這個擺件的人是誰,待見了宣晟凝視著溫憬儀的神情,他不由撚須一笑。

大約是從那時起,他才一點點釋懷。不僅是對溫憬儀,更是對自己。

幼年宣晟對溫憬儀的敵意,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。

但他慣會掩飾自己的情緒,溫憬儀除了最初對他的冷漠有些不適應,後來便一直以為這個師兄不過是天生冷臉,實際內心還是很喜歡她的。

自從師父做了許多小玩意兒吸引了溫憬儀的註意後,她也不整日吵鬧著要回晏京了,反而開始被博才多學又有巧思的師父師娘征服。

但師父師娘是閑雲野鶴的性子,年紀又大了,實在沒精力應付她那些花裏胡哨的招數,便指名要宣晟好好領著小師妹進學過活。

所以宣晟對於溫憬儀而言,半是師兄,半是師父。

她又不是真的笨蛋,感受不到宣晟後來態度上的轉變,雖然不知因為什麽緣故,但是宣晟的的確確從最初的冷漠厭惡,變得對她越來越容忍。

她便愈發得寸進尺,整日像只小麻雀似的,圍著宣晟嘰嘰喳喳,總有說不完的話,惹得宣晟不勝其煩。

“師兄,你會打山雀嗎?我聽益安說,你打山雀可厲害了,對了對了,你還會飛是不是?”

有一次,溫憬儀興高采烈從屋外跑進來,臉蛋被烈日曬得紅撲撲的,雙手把在宣晟的書桌邊,眼巴巴看他,問他。

見宣晟不搭理,平心靜氣繼續讀著書,她想了想又道:“師兄,我不想要山雀了,要一只兔子吧。山雀會飛,我養不住,還是小兔子好看。益安說了,你武功很好,抓兔子一定也很厲害。”

話說了一籮筐,宣晟依然不搭理她,溫憬儀面子上有些掛不住,又問他:“師兄,我們什麽時候去呀?天黑了就抓不到兔子了。”

宣晟驀地放下書,對她冷冷道:“我說過我要幫你抓嗎?你雖是皇家郡主,但我也不是你的奴才。你來這裏是來進學的,不是來虛度光陰、耽誤別人的。”

他面容雖俊美,可眉目冷肅起來,一板一眼像個大人似的,說的話又那麽苛刻,溫憬儀怔了半晌,然後“哇”地大哭出聲,轉身跑出書房。

她跑走後,宣晟明明終於重獲久違的寧靜,可以安心讀書習字,偏偏書上的字一目十行入不得腦海,提筆欲寫卻總是不甚滿意,宣晟一時煩躁不堪,將沾了墨汁的宣紙揉成一團胡亂丟擲。
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誰的氣。

從前讀書,只要他不分心,任誰來也打擾不了他。可偏偏這些日子,溫憬儀一來吵他,他的思緒就會不受控制被她幹擾,怎麽也靜不下心來。

連字都寫不好。

宣晟痛恨失了定力的自己,憤怒於始作俑者的不懂事,歸根結底,還是不知道自己緣何會變成這樣,從前的平常心,竟是再也找不回來。

一時情緒失控,便口出傷人之語。

到傍晚時不見她來吃飯,師娘擔心,去了寫雲居親自查看,才發現她懨懨地發著燒。

後來黃摯親自把了脈,才知是她白日回來後大哭了一場,自己跑去山上抓兔子,卻被烈日曬得太狠,中了暍癥,沒好好喝水,這才發起高燒來。

宣晟一直站在燈火通明的寫雲居裏,茫然無措,看著往來忙碌的師父師娘,又見躺在床上的溫憬儀呼吸急促,小臉燒得通紅,便默默站到一旁,低下了頭。

黃摯出了內室,就看見他素來最得意的小弟子臉上滿是嚴肅,不知在想什麽。

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宣晟的頭,問他:“在自責?”

白日裏的事,宣晟已經一五一十都對他說過了。

見徒兒順著他手上力道低下了頭,遲遲不語,黃摯拍拍他的背,道:“隨我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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